《新蝙蝠侠》塑造出了一位前所未有的蝙蝠侠,却没能创造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反派。
新版中,保罗·达诺饰演的谜语人,尽管卖力,但仍显单薄,跟蝙蝠侠缺少火花的碰撞,整部电影也因此失色了不少。
很多人都用希斯·莱杰版小丑的一句台词来嘲讽:“哥谭市值得更好的反派。”
▲蝙蝠侠、谜语人海报对于超英电影,反派的重要分毫不输英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反过来也是如此。
反派的实力和英雄的实力相互烘托,也相互激发。想想诺兰版小丑和蝙蝠侠是如何“互相成就”的吧。
▲小丑和蝙蝠侠只拥有骇人造型,毁灭力量的反派只会让人乏味,对付这种反派的超级英雄也不会很酷。
只有回顾DC电影史上经典的反派,我们才能回答为何《新蝙蝠侠》中的反派都不够格。
01
时势造反派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反派。
DC最主要的两个超级英雄,蝙蝠侠和超人,诞生于至年间的美国。这个时期,超级英雄被塑造成“真理和正义”的化身。
▲《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剧照年,珍珠港事件促使美国参加二战。超级英雄也将法西斯主义当作主要敌人。年发行的《超人系列》漫画中,超人将希特勒和东条英机一网打尽。
DC电影中的超级英雄需要根据时代氛围重新创造,反派的形象也必须与时俱进,回应时代的焦虑。
年和年,蒂姆·伯顿先后拍摄了两部《蝙蝠侠》,片中极致的幻想风格,恰好迎合了冷战结束在人心中造成的剧变。两部电影都荣登年度卖座片榜首。
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小丑、丹尼·德维托饰演的企鹅人、米歇尔·法伊弗饰演的猫女都具有夸张的造型。
▲小丑▲企鹅人▲猫女而哥谭市则被塑造成一座暗黑的马戏团。
那是反派的美学时代。
年的《蝙蝠侠》中有这样一幕场景。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小丑领着一队人马闯入美术馆。他们随着迪斯科的音乐起舞,用彩色的画笔在经典艺术作品上肆意涂鸦。
他并不完全是在破坏这些艺术杰作,而更像是按照自己的美学想法改造它们。
与19年后那个形象邋遢的小丑相比,杰克·尼科尔森版小丑头发梳得整齐,紫色的西装笔挺,脸上的油彩涂抹均匀。
他嘴边常挂着一句颇有诗意的话:
“你有没有在淡淡的月色下与魔鬼共舞?”
▲《蝙蝠侠》剧照蒂姆·伯顿版《蝙蝠侠》,大众评价并不高,但它塑造的反派,却是史无前例的,意味着一种反派美学的觉醒。
杰克·尼科尔森的精湛演绎,定义了一个崭新的小丑:邪恶,疯狂,又充满魅力。只是限于时代环境,蝙蝠侠本身的塑造,就略显刻板,风头被小丑盖住。
也是在蒂姆·伯顿这里,猫女这一反派也完成了美学上的蜕变。《蝙蝠侠归来》中,她剪碎家中所有粉色衣物和毛绒玩具,亲手缝制出黑色的紧身猫女皮衣。
她告别了过去“自卑女秘书”的形象,转变为随身带着鞭子的性感女郎。
年,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第二部蝙蝠侠电影《黑暗骑士》上映正值全球金融危机,人心惶惶。
小布什总统任内多次对外发动战争,恐怖袭击的阴影挥之不去。这样的社会氛围在克里斯托弗·诺兰的镜头下结晶为对阴郁的哲学思考。
前一部《侠影之谜》中的忍者大师、稻草人和后一部《黑暗骑士崛起》中的贝恩、米兰达都与遥远东方的“影武者联盟”有着密切关联。
▲《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剧照他们都认为地处西方的大都会哥谭已无可救药,必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毁之而后快。
他们毁灭性的道德狂热实在不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修行者,反倒更像小布什眼中的基地组织。
中间这部《黑暗骑士》却有些不同,反派小丑把全部赌注放在哥谭两个正义象征上——黑暗骑士蝙蝠侠和白色骑士哈维·丹特,并致力于摧毁他们。
▲希斯·莱杰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饰演小丑小丑惯于制造电车问题式的道德两难情境,不仅把两位骑士引向不得不作恶的地步,也迫使观众凝视内心的深渊。
这是反派短暂的哲学时刻。
年的电影《小丑》则标志着反派们迎来了“写实主义”的时代。
▲华金·菲尼克斯饰演小丑《小丑()》特朗普总统任内的美国一片不安的气息。全球多地爆发的城市骚乱,社会的前景晦暗不明。
超级英雄电影的创作者们似乎意识到,超能力和高科技都不再是恐惧的来源,真正的恐惧存在于破败不堪的底层社会图景中。
当特朗普在一片欢呼声中就任美国总统,美国的精英阶层才发现,威胁不是来自遥远的东方,而来自于他们从不屑于了解的社会底层。
年的《新蝙蝠侠》继承了《小丑》的写实路数。保罗·迪诺饰演的谜语人和杰昆·菲尼克斯饰演的小丑都是具有很强社会煽动性的反派。
▲《新蝙蝠侠》谜语人蝙蝠侠所要面对的不再是外来的毁灭者,而是哥谭市土生土长的煽动家。
他们并不煽动革命,而是煽动自我毁灭。
02
反派的道德谱系学
真相和信念的争夺,哥谭市永恒的主题。
蝙蝠侠要蒙面隐瞒真实身份。在反派们看来,这种遮遮掩掩的行为与这座都市一样虚伪。
哥谭市的政客表面上说要“改变”,暗地里却勾结毒贩和黑帮。
哥谭市的富豪表面上承诺要砸钱做慈善,但根本不在乎贫穷有没有改善。
反派们生活在哥谭市的最底层,深知这座都市光鲜亮丽的外表是多么虚幻,贫穷、吸毒和暴力,每天在上演。
▲诺兰版(上)和里夫斯版(下)的哥谭市对比蝙蝠侠表面上四处行侠仗义,可谁又知道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由于哥谭市的高官与富商以“真理和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反派,也从两个方向与之对抗。
一个是揭示出哥谭市与蝙蝠侠的真面目,二是陶醉于恶的狂欢。
蒂姆·波顿电影中的反派更倾向于后者。
小丑、猫女和企鹅人的作恶,有着马戏团杂耍的特征,他们用狂欢扰乱了哥谭市的各种官方庆典,以此揭示哥谭市的本质。
年的《小丑》结尾的骚乱,同样具有狂欢的性质。带着小丑面具的人一边打劫放火,一边欢呼雀跃。
▲《小丑》剧照只不过这样的狂欢与蒂姆·伯顿时代相比少了很多幻想。
DC很多反派是坚定的怀疑论者。他们的怀疑论不完全是精神失常的表现。哥谭的生存处境,每一天都在强化他们的怀疑。
年的《黑暗骑士》中,希斯·莱杰饰演的小丑则致力于向哥谭市民揭开蝙蝠侠和哈维·丹特的“真面目”,似乎这样就能让哥谭市陷入混乱。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奇怪的是,蝙蝠侠也相信这一点。
蝙蝠侠和小丑都相信,对于维持社会的正常秩序,谎言必不可少。也就是说,若想维持市民们对正义的信念,就必须要牺牲一些真相。
警督詹姆斯·戈登需要隐瞒自己的死亡来凸显小丑的可恶;
哈维·丹特需要当众撒谎自己就是蝙蝠侠从而引出小丑;
蝙蝠侠为了维护哈维·丹特的公众形象而承担了所有杀人罪行。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实际上,小丑自己比哥谭市的政客还深谙操纵真相的技巧。
《黑暗骑士》没有交代小丑在成为反派之前经历过什么,只有他脸上的格拉斯哥笑容伤痕,透露着他坎坷的身世。
“格拉斯笑容”起源于20世纪20、30年代的苏格兰格拉斯哥。伤口从嘴角划到耳根,留下一道类似微笑的伤痕,据说是让受害者终身不得不露出笑容。
▲《蝙蝠侠:黑暗骑士》观众不由得猜测,这个伤痕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小丑的脸是被别人还是自己划上?
拙劣厚重的妆容,使得小丑脸上的伤痕更加令人困惑。
化妆是为了掩盖伤痕?还是说伤痕原本就是化妆的一部分?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小丑坚定地想要揭开蝙蝠侠和哥谭市的“真面目”,却将自己置身于巨大的谜团中。
小丑拿刀架在别人嘴边,都会向被威胁的人讲关于伤疤的故事。在电影中,这个故事有两个版本。
一个是关于他的父亲。这个故事是将给黑帮老大甘博听的。是酗酒父亲在他脸上留下的,疯狂的父亲说:“干嘛这么严肃?让我们来画个笑脸吧!”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小丑后来又对女检察官瑞秋·道斯讲了第二个故事。妻子好赌,欠了高利贷后,被割花了脸。没钱做手术,他为了逗她开心,把自己划拉成这样。但妻子受不了他的样子,离开了他。
第二个故事冲淡了第一个故事的真实性。很有可能两个故事都不是真的,而都只是小丑为了威胁人而现编的。
他喜欢看到被威胁的人听完故事之后恐惧的眼神。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小丑虽然致力于揭露真相,但是他自己并不以真相为生。因此,同样是在揭露真相,希斯·莱杰版小丑的立场与《新蝙蝠侠》的谜语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立场。
谜语人揭露真相是出于道德义愤,他热衷于通过真相大白天下而实现大写的正义。
希斯·莱杰则从根本上怀疑任何正义的可能,他要揭露的真相是,所有道德都没有稳固的根基。
03
DC丧失恶的想象力
《新蝙蝠侠》中,保罗·迪诺版谜语人的确让人失望。但这不完全是保罗·迪诺的问题。
在布鲁斯·韦恩化身蝙蝠侠的第二年,谜语人也是初次犯案。两个孤儿都不熟练各自的手艺。尤为重要的是,这部电影中的谜语人尚不能激发观众“恶的共鸣”。
▲《新蝙蝠侠》剧照所谓“恶的共鸣”,不是说人人都能在杀人放火的恶行中发现真实的自己。“恶”并非具体的罪行,而是挑战禁忌的欲望。
香港电影创作人林奕华曾说,观众买票不只是为了官能受到刺激,其实也在追求心理与感情上受到冲击,久被压抑的焦虑才得到释放。心理与感情上的冲击则往往来源于与禁忌不可分割的“好奇心”。
从根本上来说,人对禁忌同时抱持着畏惧和好奇两种矛盾心态。
这两种心态都发挥了维持社会禁忌的作用。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但现代社会往往强调畏惧的面向,教人时刻要服从。长期下来在人心中制造出焦虑而无法派遣,社会禁忌反而难以维系。
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从不听爱神忠告,回头望向妻子,最终导致妻子魂飞魄散,
《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想要杀死一个包租婆,以此成为拿破仑一样的伟人。
伟大艺术总能深刻地洞察了恶的发端——那种根深蒂固的想要跨越禁忌的好奇心。
好的电影,也能找到“恶的共鸣”。
《黑暗骑士》中的小丑的成功,不在于他犯下的抢劫、杀人和爆炸,这些只是表面上的恶行。小丑真正引发“恶的共鸣”之处,是他对人性善良从根本上的不信任,而他以试炼所有人的善良为乐。
▲小丑试图激怒蝙蝠侠打破不杀人规则大部分人的善良都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道德原则。
在苛刻的哲学家康德看来,只要不是根据道德原则做出的行为都应被称作“恶”。
小丑也洞察到了普通人善恶观念的脆弱。他也知道,并非从原则出发的善行,有多么容易滑向恶的一面。
▲《蝙蝠侠:黑暗骑士》剧照观众在小丑充满诱惑力的话语引导下,逐渐发现自己内心中对想要逾越禁忌的冲动,他们会因为找到了“真实的自己”而恍然大悟。
《新蝙蝠侠》中的谜语人则不同。
初次犯案的谜语人受复仇的冲动支配,他杀人的动机与蝙蝠侠别无二致,都是为了哥谭市的正义。
▲谜语人的信条是,为了真相可以杀人谜语人显然没有希斯·莱杰版小丑那种对于道德的敏感度。
他越是强调自己的犯罪有多么合乎道德,他就离小丑越远,也离“自由”越远。
希斯·莱杰版的小丑看起来是“自由”的,因为他已经来到善恶的彼岸,他行动的依据不是道德,而是对道德的挑战。
由此可见,谜语人的不受欢迎,不只是因为他的犯罪手段没有能挑战观众的智商,而且还因为他并没有引起观众的“恶的共鸣”。
▲《谜语人》海报禁忌不仅没有被挑战,反而在《圣母颂》的歌声中被强化到难以忍受的境地。
更何况,宣扬正义的谜语人思维出奇地混乱。
他精心策划的连环杀人和最后想要制造的大屠杀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如果审判需要交由上帝实行,何必一开始就同归于尽?
如果上帝才是最终的审判人,谜语人如何认为自己可以免于审判,躲在阿卡姆的监牢里?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是希斯·莱杰版的小丑拉高了DC反派的准入门槛。
▲医院而《新蝙蝠侠》哥谭的反派们并不合格也是事实。
哥谭市的反派,既不作道德的拷问,也不陶醉于恶的狂欢。不管哥谭市下多少场大雨,也弥补不了众多反派干巴巴的形象。
反派去哪里了?
DC已经丧失想像“恶”的能力了吗?